开头的话

在着手“绘制”这本文学理论学科“地图”的时候，第一步，我先来简单交 代它所要介绍、描绘的对象，也就是先向读者交代我是怎样理解“学科”、怎 样理解“文学理论学科”的。把“文学”作为学习、研究和教育、传授的对象，作为一个学习的专门领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论语·述而》里面说: “子以四教:文、行、忠、信。”《论语·先进》里又说到，孔子的一些大弟子分别 在四个方面显示出过人之处:颜渊等人以德行见长，子贡等人以言语见长， 冉有等人以政事见长，子游、子夏则以文学见长。于是，后来就有“孔门四 科”之说，而文学是所谓“四科”之一。其实，孔子那个时候并没有“科”的概 念，没有“学科”的概念，上面提到的《论语》两处所说的四个方面前后并不完 全一致，也并不能算是“学科”。德行指的是人的品德，言语指的是人的口头表达能力，忠是指为人忠诚，信是指言行一致、讲信誉，哪里是说什么“学科” 呢!元代陈天祥《四书辨疑》卷四说，《论语》这里的“行”是“诸善之总称”;他 又引金代学者王若虚的话说，“忠”“信”是“行中之两端”，“又何别为二教 乎”，不应该并列，是弟子误记了孔子的话。至于《论语》里所说的“文学”，是 指古代文献之学，与今天人们理解的文学相差颇远。不仅是在孔子的时代， 就是在其后很长时间，我们中国的古人一直不很注重学术分科。钱穆先生 说得很对:“中国传统文化是注重融和合一精神的。中国古人并不曾把文学、史学、宗教、哲学各别分类独立起来，无宁是看重其相互关系，及其可相 通合一处。因此中国人看学问，常认为其是一总体，多主张会通各方面而作为一种综合性的研求。”不分科，缺点是研究难以精细、深入;重融合，优点 是可以会通、交切。现代教育体制、学术体制规定要分科，中国现行的学术分科是在清末民初从西方引进的，西方的学术分科也是在16、17世纪之后 逐步明确的。最近几十年，中国学术界、教育界和世界其他国家的同行一起，越来越注意到学科界限的相对性，不同学科之间合作、交融的必要性。 许许多多重大课题的研究工作，不是按照传统的学科来组织，而是以要解决 的问题为核心，协调若干学科学者合作去完成。我们今天绘制、观看、使用 “文学理论学科地图”，当然是要讲究学术的细致分工，划清不同学科之间的 疆界，用当今“文艺学”学科的视角，勾勒古今中外文学理论发展的历程和它 的主要内容;同时，也要意识到，学科之间的疆界在许多时候只能是模糊的， 并且是在不断变动之中的，不同的学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各自从不同的 角度努力去解决关于自然界和人类社会以及人自身的各种问题。学科是在 不停地变动重组，文学是在不停地变化发展，绘制和观看文学理论学科地 图，应该注意到文学和文学理论的动态性和复杂性。
在19世纪后期中国开始建立现代学科的时候，教育和学术改革的倡导者们更关心的是建船、造炮之类的技术学科，以及政学、商学之类的应用学 科，但他们大都也还是列出了文学一科。例如，王韬在1883年所作的《变法 自强》中提出的八科分类，郑观应1884年所作的《盛世危言·考试》中提出 的六科分类，孙家鼐1896年拟《京师大学堂章程》和张百熙1902年制定的 《钦定京师大学堂章程》，统统都标出了文学科，他们所说的“文学”，并不是 作为语言艺术的文学，而是“经、史、掌故、词章之学也”，指的是中国传统的 学问。只有蔡元培1901年的《学堂教科论》中所说的文学，包括音乐学、图 画学、书法学、诗歌骈文学、小说学，王国维1906年在《奏定经学科大学文学 科大学章程书后》对“文学科”的设想，包含了哲学概论、中国哲学史、西洋哲 学史、史学、中国文学、外国文学。这两位前辈说的“文学”学科和我们今天 通常的理解接近了一些。
就是在今天，各种各样的人对于“文学”和“文学理论学科”的理解也并 不是完全一致，关于文学的疆域存在各种各样的划分方案。在文学理论界，前些年发生过关于“文学边界”的学术论争，学者们对于文艺理论学科应该保持原有的格局还是来一个不小的变革，提出了彼此针锋相对的意见。既 然历来和当前对于文学和文学理论的理解有这么大的分歧，我们绘制“文学 理论学科地图”该如何进行呢?我们首先要认识到，在历史上，在现实中，文 学都是在活泼泼地运动，在时快时慢地发生或大或小的变化。我们要想研究它，必须正视它的由运动、变化带来的丰富性、复杂性和不确定性。不只是文学理论学科，所有的学科都不是固定不变的。研究的对象有变化，研究 的主体更有变化，人们越来越认识到研究者发挥主体性的必要和重要。20世纪前期，物理学发生了巨大变革，海森伯提出“测不准原理”，波尔提出“互补理论”，这些物理学家认为:离开观察者来说客体的属性、规律是没有意义的，必须同时说明主体的属性和他所采取的观测方式，主体对客体的认识必须通过对客体施加影响来实现，因此，主客体之间存在着不可分离的联系。 物理学家提出的这些理论在哲学上也是一次很大的变革，对20世纪人们的 思维产生了十分深刻的影响。自然科学尚且离不开观察的主体，文学理论更加是这样。一方面，我们说，先有文学然后才有文学理论，有什么样的文学，才会有什么样的文学理论;另一方面，我们又可以说，从不同的文学观念出发，会创造出不同的文学，会看到不同的文学。文学理论，是研究文学的 理论，同时还可以是用文学的眼光研究非文学现象的理论。
不同的人持有各自不同的文学观，作为大学中文系的学生，作为有兴趣 学习文学理论的求学者，首先需要客观地了解历史上出现过和现实中存在 着的各种重要的文学理论。这本小册子绘制“文学理论学科地图”，描述的不是一国一地的文学理论，不是一时一代的文学理论，不是一家一派的文学 理论，而是要介绍自古以来有影响有价值的多种多样的文学理论。全世界 几千年的文学理论太丰富了，我们这里能够介绍的、初学者需要着重了解的 文学理论学科历史，主要是三大板块，那就是:中国古代文学理论，西方古代文学理论，西方现代文学理论。本书所说的“西方”，主要指的是西欧和北 美。其他地区和民族的文学理论，相比起来，学界已有的研究成果还不够丰富和系统，只能在别的专门著作里去讲述。这三大板块的文学理论在不 同的环境中产生、发展和流传，彼此既有若干或少或多、或深或浅、或疏或密的关联，还各有其独特的概念、范畴、命题，构成各自的体系。现代的文学理 论学习者，如果只取其一，而对于其余的一种、两种缺少起码的了解，在专业 知识上就未免存在缺陷，对他所要着重钻研的那一种文学理论掌握的深度 也会有所欠缺，不容易理解得清楚透彻，更不容易有较好的发挥，做出来的成果也就不容易有较大的创新。
对于我们十分重要的是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列宁说过:“马克思的学 说是人类在十九世纪所创造的优秀成果——德国的哲学、英国的政治经济 学和法国的社会主义的当然的继承者。”他指出，马克思主义的三个组成部 分是，唯物主义哲学，以剩余价值学说为基石的政治经济学，科学社会主义。 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是马克思主义完整学说的组成部分。我们要学习马克 思主义经典作家们关于文学艺术的直接论述，更要用马克思主义的世界观 和方法论作指导，观察和研究各种文学现象，考察和研究各种文学理论观 念。国内外学者在阐述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上积累了不少成果，这需要单 独的一本书来做介绍。
一般来说，“地图”以精细为佳，我这一本小书对于各个板块、各家各派的文学理论却只能是选择其中的一部分扼要地介绍。在选择的时候，我们 当然要考虑到某家某派的影响力、重要性，同时，我们还会考虑到本书要与 通行的大学相关教材相区别，在许多使用面比较广的教材里已经讲得多讲 得细的，我们可能讲得简略，并且尽量从不同的角度、侧面切入。我们追求 的不是涵盖面的广度，我们的第一个目标是引起读者对于文学理论的专业 性的兴趣，对于所介绍的历代论者的观点，对于本书在介绍时的取向，我们不但不反对而且很企望读者持有不同的看法。质疑和辩论，是求知过程中必不可少的。第二个目标是希望能在读者自学文学理论的路径和方法方面提出一些有效的建议。此外，本书也会适当表示我们对所介绍的文学理论 的个人看法，为同学们自己直接研读古今中外文学理论家的论著提供一点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