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何谓“中国法制史”

作为法学院学生，为什么要研习“中国法制史”？这是同学们自然会问的第一个问题。最简单的答案就是它是必修课，跟我们计算绩点、保研、就业有密切关系，因此要学。这么回答也对，但我们还要问，我们法学课程这么多，为什么教育部门会把它定为必修课？其中原因，我不能准确探知，也没这个必要。作为这门课的老师，我想谈谈自己的看法。

要回答“为什么”，必须大致搞清楚“是什么”这一先决问题。很多时候，你真正了解了“是什么”，“为什么”这个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这里还需引申一句：倘若我们仅仅满足于了解“是什么”，自然是不够的。但如果还没有搞清楚“是什么”，便急于解释“为什么”，那无论你解释得如何头头是道，也总不免令人怀疑你那个所谓的“道”，不过是“心造的幻影”
参考朱维铮：《研究历史观念史的一部力作（代序）》，载饶宗颐：《中国史学上之正统论》，中华书局2015年版。
。具体到“中国法制史”这门课程，先必须大致了解其研习对象。顾名思义，“中国法制史”的研习对象是中国法律制度的历史。这里有三个关键词：中国、法律制度和历史。



图1西周何尊铭文，圈内为“宅兹中国”字样


什么是“中国”？这个词我们经常用，主要是个政治概念。目前所知“中国”一词较早出现在公元前11世纪西周成王时期的青铜器何尊铭文中，该铭文记载了成王营建东都洛阳的史实，有“隹武王既克大邑商，则廷告于天曰：余其宅兹中国，自兹乂民”。
徐中舒主编：《殷周金文集录》，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245页。青铜器何尊于1963年在陕西宝鸡出土，刻有长达12行122字的铭文，现藏于宝鸡博物馆。何尊铭文的大意为：成王五年四月，周王朝开始在成周营建都城，对武王进行丰福之祭。周王于丙戌日在京宫大室中对宗族小子何进行训诰：何的先父公氏追随文王，文王受上天大命统治天下。武王灭商后则告祭于天，以此地作为天下的中心，统治民众。周王赏赐何贝30朋，何因此作尊，以为纪念。
在这里，“中国”指的是以洛阳盆地为中心的中原地区。《尚书·梓材》有“皇天既付中国民”一句，同时出现了“皇天”“中国”和“民”三个概念，表明周王自认为皇天将民交给中国，因此要举行祭典。《诗经·大雅·生民之什·民劳》：“民亦劳止，汔可小康。惠此中国，以绥四方。”
大致意思是：老百姓也劳苦够了，求得可以稍稍安康。周王能否爱京师之民以安天下四方？
这里“中国”与“四方”相对，是周人对自己居住地域的称谓，他们认为自己位于大地的中央，而四周的民族则分别被他们称为蛮、夷、戎、狄。故“中国”一词原指中原，随着中原不断向边陲扩散，同时边陲也不断向中原汇聚，中国的范围也就与日俱增，其意义几同天下。
参考汪荣祖：《明清史丛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5页。
刘邦建立汉朝，陆贾将之视为“统天下，理中国”
（汉）班固撰：《汉书》（第七册），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2112页。
之大事。故自汉朝以来，“中国”一词逐渐演变成为正统朝代之指称。如在南北朝时期和宋代，对峙双方都自称“中国”。但各朝代并不把“中国”作为国名使用，直到1912年中华民国成立，才将“中国”作为“中华民国”的简称正式使用，使其首次成为具有近代国家概念的正式名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也简称“中国”。故可说，“中国”是中华民族生长发展过程中一种自觉的自我意识，“中国”与中华民族同具永久生命，而为中国人整体性的基本表征。

从历史演进的角度来看，“中国”所指称的空间外延不断变化，是在与外部世界相联系中成长或者说逐步成熟起来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梁启超把中国史划分为三阶段：“中国之中国”“亚洲之中国”和“世界之中国”，他说：

第一上世史，自黄帝以迄秦之统一，是为中国之中国，即中国民族自发达自竞争自团结之时代也……第二中世史，自秦统一后至清代乾隆之末年，是为亚洲之中国，即中国民族与亚洲各民族交涉繁频竞争最烈之时代也……第三近世史，自乾隆末年以至于今日，是为世界之中国，即中国民族合同全亚洲之民族，与西人交涉竞争之时代也。
梁启超：《中国史叙论》，载《饮冰室文集》（第三册），吴松等点校，云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1626—1627页。


中国历史上的法律制度是在与周边民族、亚洲各民族甚至与世界各民族相互交往、学习、借鉴过程中发展成熟起来的，故我们在研讨“中国法制史”时既要注意中国法制的主体性，又要认识到外部世界对中国法制的影响。

法律制度或者说法制是什么？简单说就是形成了制度的法律。先来看什么是法律。大家都熟悉马克思主义教科书关于法律的定义，它侧重从阶级对立的角度来强调法律的国家强制性特征，自有其道理，但可能不全面。因为法制除了国家法，还有社会法、民间法这些不具国家强制性或者国家强制性不够明显的部分。

我以为，法律是人类为追求公平正义和稳定秩序的规则表达，是达致真善美生活的重要制度手段。法律所涉及的基本问题大致包括：1 人为什么需要法律？2. 法律的内容与权威取决于什么？3. 法有善恶吗？什么法律是好的或正当的？4. 法律与其他社会规范的区别是什么？5. 人应当如何生活？6. 法律与人的自我实现及其生活的意义有什么关系？

在西方，有不少思想家思考并回答了这些问题，受这些思想的影响，形成了影响深远的法律制度，从而拥有了自己的法律传统。中国自近代以来，大规模继受西方法制文明，尤其是大陆法系。由于中国传统法制和西方法制根本属于两个完全不同的文化系统，其间差异不可以道里计，这就导致我们固有法律传统的根本断裂，从而今天的我们在理解传统法制时碰到了大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