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寻源之学
——兼及中国哲学之命运（代序）

谢遐龄

中华文明体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怎样走到那里？这是我们面临的三大问题。

第一个问题似乎已有答案，无须多加关注。其实，且不说现时的中华文明体是个什么样的结构尚未明晰，五千年来有几多文明体汇入尚未说全，最重要的问题是中华文明之根仍处于晦暗中，甚至问题都未明确地提出。第二个问题在世界五大文明体冲撞融合、全球化全面开展之背景下，并不是轻松的课题。第三个问题更是糅合着理想与利益、既复杂难理又不易协调的实际问题，我辈书生能做的仅仅是提出思路，而思路须在实践家反复碰壁之后悟出。欲解决这三大问题，须多学科合作开展综合研究。而最难也最为根基的是确定诸文明体之源，这是哲学的工作。

“哲学”这个词传入中国社会之始，人们就被告知，哲学起始于追寻世界本原。然而，今天此问已部分转由物理学回答。哲学可说的，至多是提醒人们，物理学解释的并非本然世界，而是世界图景——或许越来越精准地接近本然，毕竟是图景，切勿把图景误看为本然。

哲学一直被图景纠缠。哲学家从图景中提炼出理念（或共相），以为摆脱了图景的纠缠，同时又认定图景以存在体为基底。其实，理念、存在体并非本然，早就被印度思想家看破。西方思想直到康德才透彻地揭示，称作自然界的图景、存在体（本体）、理念等，全部由心智能力构建，从而把追寻本原的思考聚焦于研究心智能力。

康德重要的贡献是把人类的社会活动（道德与权利）区别于自然界，划为独立的研究领域，为嗣后探究文明之源确立了方位。黑格尔接踵把纯思哲学扩展到追寻文明之源的研究。精神现象学是阐述西方基督教文明之概念发展历程、展示哲学作为寻源之学新视域的第一个范例。

黑格尔奠定的基础深厚坚实，足以指导我们今日的研究。不过，其中有两个重要缺陷：一是他先行地设定世界史是一个文明之发展。在我们看来，设定文明多元是更好的方案。二是他的伟大创见——确定意识是文明之源，承接康德的寻源发现，相当完美地解释了旧日印度思想（佛学，早于西方哲学确立了正确的寻源思路）未能涉足的社会及其制度的发展——在纯思方面无比精妙，令人叹服，但忽视了文明是由人的活动创造的，人的活动不仅仅是纯粹思维。欲望在黑格尔那里被处理为精神运动之逻辑环节，意识之初始活动即是逻辑建构。

古人讲得十分明白：“食、色，性也。”这两种根本人性在黑格尔哲学的根基处没有位置。黑格尔哲学解释当时面对的西方社会或许很完美，但解释整个西方基督教文明仍显不足，用以解释其他文明的不足则更加明显。马克思揭示，人的原初生命冲动是谋生，彰显黑格尔第二个缺陷之一个方面。另一种原初生命冲动于20世纪70年代由法国思想家道出，显示出该缺陷的另一个方面。我们现在探究文明之源的哲学架构已经完备。

作为寻源之学的哲学，现在最前沿的课题是揭示文明起源。社会学（确切地说是人类学）试图完成这一使命，成果可称斐然。然而，解释文明何以多元——同为智人，却发展出各异的文明——遇到了困难。这一使命只好由哲学“接手”。

全球化急速进行，加剧了世界诸文明体之间的紧张。寻求诸文明体和平相处、和谐融合之现实需要推动哲学关注文明之源问题。晚近以来，西方文明、苏俄文明两大文明强势影响中国社会，与本土传统形成中华文明体内三大文明并存的情状，张力甚大，时或剧烈冲突，意见纷纭。尽管艰难，磨合是必须的。处于此文明立场者质问道：为何不可以这样？！处于彼文明立场者反质问道：为何不可以那样？！难道就这样无休止地争斗下去？命定寻求共处之道，别无选择。哲学家不能止步于呼吁，要采取积极的态度——揭示诸文明之源，探索文明磨合之道。

境遇把使命加于中国的哲学研究者身上，也把机会提供给他们。三大文明并存迫使他们对三方都须深入研究。这样的压力和便利是任何其他国家的研究者所没有的。这是哲学研究者的幸运，也是中国哲学的幸运。命运要求研究者放弃偏见，加速补全知识。放弃偏见很难，但是必须做到。必须跳出狭隘地固守某一文明立场之局限性，陷溺于一端不能成为哲学家。

追寻文明之源是时代赋予哲学的使命，尤其是赋予中国哲学的使命。

中国哲学，在此，不是指目前作为学科而言的那个中国哲学。目前的学科划分依据的是研究者处理的资料集，准确的名词是“中国哲学史”。收进这个资料集的文献是被认定为“中国哲学家”们的作品。考虑到当年与佛学相关的文献现在属于中国哲学，焉知今日被看作西方哲学的文献（至少其中一部分）若干年后不归入中国哲学集？

中国哲学，指的是今日活跃地成长着、完善着的哲学，尚未成熟到整理成体系的阶段，却在指导或引导人们深刻反思当前的中华文明，而其自身又是中华文明根基。它是构成当今中华文明体的三大文明磨合之产物，又是文明融合得以成功的向导和基础。

中国哲学不会是昔日中国哲学史之现代转型，应是目前中国哲学界视野中的所有哲学资料中内含的丰厚思想总汇后提炼所得。

中国哲学也可被看作中国哲学史之现代转型——以全新的面貌呈现于世，完满解释中华文明体内部三大文明流之源，为解释世界五大文明体之源打下基础，成为未来全球哲学的最佳候选者。

本书收入“文汇讲堂”历次哲学文稿，多角度展示当代哲学家的思考断片，展现中国哲学的若干瞬时印象。由于本书第一组五篇文稿在时间上最近，是我以复旦大学上海儒学院名义向主持“文汇讲堂”的李念提议合作举办的系列讲座之结集，李念遂委托我作序。展读各位哲学家的文稿，感受到中国哲学跃动的生命健行不息。文章是连续的、流动着的思想之闪烁。它们在上海出现，是否预示着中国哲学之命运？乾坤，易之缊也；天道，一阴一阳。先祖窥见的文明奥秘将光大于天下。天命如此，岂可让耶？！遂录当下感受充序焉。